《鄢雨明书法选》序
鄢雨明是我的老师,他的书法集即将出版,要我写一篇序言。人微言轻的学生岂可为年高德劭的老师的作品写序!坚辞不允,勉强从命,只好“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不自量力而班门弄斧了。
雨明老师的书法在古人的法贴中难寻其端倪,在近人的墨迹中难察其蛛丝马迹,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殊不知其汉耶、魏耶、晋耶、抑或苏耶、黄耶、于耶、沈耶。雨明师提起笔时,似乎从不心仪羲献,灵追钟张,而只是抒发自己的情,自己的志,无怪古人说:“书者心划也”,原来,书法和诗文一样,都是心志的结晶。雨明师是用书法来倾泻自己的感情的,他那迅疾奔放的笔触,折戟断壁般的点画,惊雷闪电般的气势,险峻处凛凛然似钟馗抟鬼,森森然如阎罗摄魂,柔和处则飘飘然若飞天舞带,矫矫然似游龙戏珠,纯乎是自家风貌,俨然成鄢氏一派,置身今日书坛,直可使人心神一变,耳目一新。
雨明师的书法当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自幼酷爱书法,少年时就写得一手漂亮的柳字,一如他当年时的翩翩风姿。犹记得共和国铸鼎北京之后,他来西和中学长校,年方二八(非十六也),风华正茂,潇洒过市,路人为之注目。那时候,他许身报国,人生事业,如日方中,书法的绰约多姿,正是其始神旷心的真实写照。可惜岁月其迈,好景不长,后来之日,每况愈下,气温日趋下降,风声年紧一年,待到反右高潮鼎沸,三面红旗飞扬之时,他,人也变了,书也变了。人,“满面尘灰烟火色”;书,“玉容寂寞泪阑干”,点画之间,阴风惨惨,笔墨之际,黑云翳翳,真可谓“书如其人”。这期间墨迹所留寥寥,集中未能收入,亦一憾事,仅有几户农家大门横额尚有遗踪,依稀可见当年凄苦面目。新时期以来,雨明师昭雪平反,余热再发,翰墨重操,书法又变。且日夜课临,用功不已。尤其对《书谱》,爱之愈深,习之更勤,不仅对其书法倾羡十分,而且对《书谱》中深邃的道理、精辟的议论和优美的文辞更是心悦诚服,击节吟诵。1983年,他与我县老一辈书法家赵松龄、廖志立、黄金鼎、吕相阳等人发起成立西和书画研究会,并担任首任理事长,开我区我省群众性书法活动的先声。1984年他又荣任西和县首届政协副主席,从政之余,以大部分时间从事书法创作交流活动,足迹遍及陇南,墨迹传遍全区,多次参加全国性书展,也多次获书法大奖,远至日本姬路,近到农家庭堂,处处可见鄢书姿影。他经常与中老年书法家、书法爱好者聚会一起,切磋琢磨,相互砥砺,听取批评,取长补短,摒弃了一些积久的习气。因而这一期间书风又一变,用笔由厚重变轻捷,用墨由浓枯变清润,布局由松柏交互、密不透风变为兰竹掩映、枝叶错落,因之整体风貌进入一个新境界,形成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
总结雨明老师五十年书法历史,可以归纳为三个阶段:青年潇洒,中年沉重,晚年飘逸,其貌相同而其实相异。潇洒,姿容虽可爱,但时有轻浮之嫌,如王谢子弟、八旗贵胃,金玉其外,难免败絮其中。而飘逸,则隐仙气于双目之内,藏灵秀于枵腹之中,虽布衣草履,却气度不凡,如吕洞宾出游过市,祥云布于四周,只是俗人俗眼未之识用。由此可见使转对耳。雨明师晚年书法由潇洒经沉重而入飘逸,正是对早年风格之否定,在更高阶段上再现了青年时期的特点,而其质已经历了新的熔铸,与第一阶段再不可同日而语,这才叫“人书俱老”。雨明师常言,他写字不大计较一点一画的安排,而是注重作品的精、气、神。精、气、神三字是中国古代艺术评论的范畴,可以解释为精神、气韵、神采。但只可融汇理解,实难单独分清,总之是指作品的精神情趣,可神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观看鄢书,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飘飘欲仙、翼然欲举的精、气、神。苏轼《论书》谓:“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能成书也”。鄢书神完、气足、骨健、肉丰、血沃,当今草书之佼佼者也。
鄢书以草出,篆隶偶尔为之,不足为常。其草已入狂草之边际。奔腾翻转,狂放不羁,几乎笔笔相承,字字相连,“如神虬腾霄汉,夏云出嵩华,逸势奇状,莫可穷测”(朱长文《续书断》评张旭语)。有人常以评价行楷的观点,批评雨明草书,从整幅作品中拿出一二字来进行点画方面的仲裁,或以为有失法度,或以为不合楷则,这种观点有悖于草书的法则。《书谱》说得很清楚,“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这里十分明确地指出了使转是草书的根本,昧于使转,便不成其草书。同时还指出,草书是一种艺术,乖于使转,就丧失了艺术生命;而作为记录文字语言的真书,点画固然是其根本,但即使点画有亏,也还可以起到记文的作于草书的极端重要性。《书谱》又说:或“草贵流而畅。”作到流畅,必须使转得法。真与草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书体,检验两者的优劣不能用同一尺度。当然,一般说来,真为草的基础,人们还没有见过点画乖戾而使转流畅的草书家,但无论如何却不能以点画的功夫去评论草书的得失。雨明草书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其使转得心应手而形成的丰富多彩的草书形象,给人以强烈的刺激,产生特殊的视觉效应,从而获得美的享受。《书谱》在“草贵流而畅”之后还补充说:“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娴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这里所列举的风 “将神、妍润、枯劲、闲雅,正是草书所呈现的不同风貌,一人不可得兼,或凛峻,或妍润,劲健,或闲雅。雨明草书以凛峻主之,刚健有力,风骨清峻,有如正人君子,凛凛然不可侵犯。某些点画的夸张变形,不但不损其威仪,,反而浓化了整幅作品的环境氛围,这恰是雨明草书的真谛,刘熙载《艺概》说:“他书法多于意,草书意多于法”,故不能对草书斤斤于法度的苛求。作草书者,法在腕下,意在胸中,执笔时有意而无法,法自在意中,所以《艺概》又说:“欲作草书,必先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由此可知,草书是书法中的诗歌,是丹青中的大写意,岂可以点画评论哉。
多年来,雨明师下笔即飞动起来,这是他长期以草书为抒情手段的结果。要与“四体皆备”的书家比赛,他会输,要比试以书法为心灵的写照,他必赢。几十年来,他就是以草书为心声的,这在书坛上也是罕见的吧。不长于行楷,并不等于不谙行楷笔法。赵孟頫说过:“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这千古不易的用笔就是中锋行笔,草书亦然。雨明草书深得中锋之妙。看他挥毫时,恰如笪重光在《书伐》中所说的: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拨之,必故捩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笔锋运动在提按之间,一矛一盾,相反相成,阴阳互济,奇正相生,深合楷则。
雨明书法,造诣深,境界高,但并非绝唱,学生为尊者讳,不足之处,方家自有法眼。况见仁见智,视角不同。至于“搪突羲献,诬罔钟张”者流,终不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雨明老师为人谦虚,善于取别家之长,补自家之短,对于行家的正确意见,是会乐于接受的。雨明老师还有许许多多奖状、证书、头衔、荣誉证之类足以使人光彩焕发的东西,我一项都未予列举,个中原因,不再赘述。
雨明老师1925年生于甘肃省文县,书香门第,翰墨世家。1949年毕业于长白师院。长期从事中学教育工作,劳心血,育桃李,足迹所至,有口皆碑。青年时追随革命,入民盟,救中国;中年时频遭霜露,入另册,服劳役;晚年时红映夕阳,入政协,事统战。五味人生,甘辛备尝。每有兴会,寄之以诗。其诗感情洋溢,豪气万端,不为声律所拘,自鸣天籁。集后附有诗作三十首,可见情志之一斑。此集编成之后,他慨然吟道:
画虎雕虫五十年,空留虚誉在书坛。回首拙作成自笑,百中难有一佳篇。
谨以这篇小序,向鄢雨明老师的70华诞献礼
一九九五年秋